【昭和元禄落语心中】昭和徒然梦(BG,阿菊X美代吉)上
看似事事能干的男子,最爱时常感怀,倘若生在乱世,必能出仕显赫。
在货真价实的乱世降临之际,他们满怀野心离开故土前往他人土地“开拓”;在乱世终结之时,保命返乡者十之四五,他们衣衫褴褛,神貌凄惶,家中若是尚有人在便是十足的幸福幸运了,一家团聚可喜可贺。然而这些都只是有亲眷与有幸踏上归途的人才能享受的幸福喜悦,于家中已无人,或说早就孑然一身的人而言,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去哪里都没关系。
比如说梦之桥旁茶屋的那位美代吉。
五岁被卖到花街是为常见,十六岁刚拿到舞子身份便被客人骗着私奔也不算稀罕,这私奔的终点有点与众不同,她被骗去了海对面的地方。
被骗,被甩,被遣返。
再爱,被疏远,再被甩。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于美代吉而言便是有十之一二的如意已经是神佛垂怜。
她最终还是有了一位丈夫,即使再怎么不如意,再怎么靠不住,他不会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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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那位对她好得掏心掏肺,发誓要为她成为云上人的客人说,他接到朋友的邀请去新京闯天下,他离不开美代吉,美代吉那么善良善解人意,也一定会跟随他,成为他事业的见证人对不对?
画着浓妆,满头玳瑁珠钗与藤花步摇,眉目还十足幼稚的美代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客人,明明自己对他没多少了解,却对他点头,被他带去一无所知的遥远异乡。可惜此人并非将相种子,更不是商贾的料,本该在故土继承父母旧业吃点老本也可以平顺一生,偏要远走险些丢了命。
他是吓破了胆,美代吉的温柔安慰与照顾无法让他平复,身体稍微恢复些便买了船票逃回日本,当官发财之类的白日梦和艺伎的温柔乡自是扔到九霄云外。
迷得客人们百依百顺一掷千金,是艺子们的本事;被客人们冷语相向弃若敝屣,是艺子们司空见惯的结局。美代吉见过的世面还少,不比她那位走过道中的头牌姐姐深谙人心,也不懂恩客的话不要信。尽管她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扔下,只是在异国他乡被自称爱她爱得恨不得断指表真心的恩客弃在旅馆中,让她过于措手不及,她可是连住大通铺的钱都没几个呢!
幸好,美代吉长得很漂亮,唱的祗园小调也很好听。
同样被指派到新京的落语大师有乐亭八云先生收留了流落街头的美代吉,艺能界的大师对花柳出身的姑娘也是格外多出几分怜惜,美代吉也竭尽全力地讨好八云大师,甚至于他带在身边的小弟子菊比古。费尽心思地藏着几个金制的首饰。
她可不想又被身无分文地随便扔在哪里。
和总被美代吉的讨巧逗得大笑称赞她是“好女人”的八云先生不一样,俊秀又沉郁的菊比古总是皱着眉头对她泼冷水,像是“讨巧的话连三流落语段子都不如”啦,“跳舞还不如我这个瘸子”啦,“吃饭要找对饭碗”啦……美代吉也没少跟他恼,她从五岁开始学的讨生活的饭碗,被批得一文不值当然生气,就算她没走过道中好歹也让恩客要死要活过呀。
“然后被扔在街头?”
“讨厌!”
美代吉真恼了,把舞扇砸到正为她伴乐弹三味线的菊比古身上。他倒是很平静,小心搁下三味线,端端正正把手叠放在腿上,抬头看着美代吉:
“师父可以收留你,带你走,战乱无情我们不能确定在最后离开的时候,还能在枪炮中护住你。若是我们走散了,或者我和师父都丧生在炮火下,你该怎么办?在这种十里八乡皆难民的地方,找个还没被抢光粮仓的老爷子做妾?”
“啊啊,别说做妾,被发现是抢了他们故土的日本人不被打死都是万幸,你这下半句是想说这个对吧?”
“对,所以趁我还能多教你点技艺让你谋生,就别说些没意义的牢骚。”
唱曲跳舞在逃荒路上又换不来饭吃。美代吉把话咽到肚子里,听菊比古的话捡起扇子再跟着梅花调练习自己在当舞子的时候就不熟练的舞蹈,一边跳一边盯着菊比古握着象牙拨子的手,细长白皙,自己没少花力气保养的手都只能说和他比比不落下风而已。
好容易梅花调跳得差不多,美代吉以为可以扔下蝙蝠扇扑倒在为她伴奏的落语混蛋的膝头好好休息一下,不想菊比谷又换了一曲元禄花见舞逼着她跳。这首曲子半刻都不到,却让美代吉跳了近两个钟,他的伴奏自是也跟了两个钟。
艺伎姑娘生气了,就算她的职业就是唱歌跳舞陪酒,她体力也是有限的!摔了扇子不管不顾走到菊比谷身边夺了他的三味线和拨子,扑倒在他怀里睡在他的膝头,也不管自己的跳舞妆容会不会被蹭花。
“你……唉,先起来起来。”
“干嘛?累。”
“我去端盆水过来,你再躺着我不动。”
美代吉乖乖趴到旁边的榻榻米上,眼巴巴地望着幛子拉门等着,等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窜起来想出去找他,刚拉开门看到端着半盆热水一步一瘸的菊比谷已经回来了,盆边还搭着两条毛巾。
“你是要躺下?坐下?”
“睡在你腿上。”
“好。”
这是美代吉第一次享受睡在自己喜欢的人的膝头,由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卸妆净面。
棉布毛巾六分干,轻柔擦过碳色的眉与上着胭脂的眼角,毛巾换面,带着温温的暖意和新鲜的水汽,蹭过额头,鼻梁,双颊,下巴还有脖颈——啊,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是多好,菊比谷温柔得自己都不想去想会分手的事了怎么办。
“你可真熟练,给几个小姐姐这么做过呀?”
“只给你做。”
美代吉不吭声,美代吉太高兴,她干脆把将来理所当然的分别结局给忘掉,好像无视就不会发生似的。
新京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美代吉被人骗来这边的第二天,便听说了美国对日宣战了,因为炸了他们的珍珠港;现在连苏联也对他们正式宣战,大概很快能和菊比谷回家了吧。
正如她所想,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天皇宣布投降,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后,总要重归故土,被遣返好歹也算是归乡。对待美代吉一向很不错的八云先生在他们这群人即将被集体遣送回家那一刻,怕美代吉走丢还往她手里塞点应急路费。她先是错愕一下,忽然娇笑着用软软的花街腔对八云先生说,你可真好。
八云先生这回没有跟以前一样配合着爽朗大笑,只是苦笑着让她跟紧他们,切切不要跟丢。
怎么能跟丢!你的小徒弟前几天晚上还借你的名义还给我塞钱,跟丢你们再哪里找这么好的男人呀。
美代吉偷偷用眼角瞟了菊比谷一眼,他那样子活像半点不关心她,这个师父的情人的死活。只是到了船上,一旦八云不在,美代吉还是会偷偷蹭到菊比谷身边,菊比谷也会在袖子下面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回去东京你想做点什么?”
“八云老师说介绍我去一间不错的茶屋,我也只会干这个啦。”
“你曲子唱得好。”
“但我只会做这一行。”
菊比谷听了她的回话,像是放弃什么一样叹气,嘟囔着好吧好吧,能护你多久就护你多久。
“什么?”
“没什么,师父过来了。”
美代吉转身便跑开了,外人看起来就像只是路过菊比谷打个招呼似的。
归途一帆风顺,美代吉也没跟他们走散,回东京后她还是去了吉原做了她的老本行,直到美军宣布取消吉原。
姐妹们都以为她会嫁给那位俊秀风华的落语新秀,她从归国开始只要听说菊比谷先生有寄席,只要在她能跑到的范围内她必然会去捧场,回来后对姐妹们讲菊先生是如何地风华艳丽,俊秀无双。那位菊先生也来过几次茶屋看美代吉,但凡他一进这间茶屋,妈妈都会很明白地去叫美代吉出来。
怎料后来她无声无息地卷了茶屋的款子失踪了,茶屋的妈妈说她和继承了八云名号的那位先生吵架了,都说出地狱再见这种话来,啊呀,身在花柳中,怎能信恩客嘛。
菊比谷,应该被称呼为新任的八云先生去茶屋找过美代吉,他说他的师兄也失踪了,茶屋妈妈佝偻着腰拎着行李说,吉原都没了,喜欢找乐子的助六先生怎么会在这里,跟你相好过的美代吉也得给自己找找后路,看,我们的钱都被她拿走了。
“是吗?如果您看到美代吉,请帮我转告她,她的舞跳的还不好,我还能教她跳得更好。时下京都那儿教授艺伎跳舞的教师收入也不错。”
穿着一身深灰毛呢西装的瘸腿落语大师说要教一个落魄艺伎跳舞,茶屋妈妈以为听错了让八云再说一次,八云慢慢一字一顿再给她重复了一遍,她真没听错。
“我得赶去剧场了,先告辞。”
这是多好的人,美代是怎么和八云先生给闹得要地狱相见呢,那孩子太任性了。茶屋妈妈叹气。
其实也不算全是美代吉的错。
那天晚上八云先生就是过来求分手的,情真意切地对美代吉说,他就是来讨打讨骂求分手的,她想怎么样都行,只要结局是分手就好。
“不……要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来呢,这样好不好,你只是偶尔,或者想起来也行,来看看我就好别的都不要好不好?”
新任的八云从怀里拿出怀纸,给抱住自己哭花了妆容的姑娘擦干净点上胭脂的眼角和面颊——眼泪从她的眼尾位置混着殷红的胭脂划过脸颊,衬着惨白的粉妆像在脸上划开一道伤。
“对不起。”
“你真要离开我。”
“是的。”
“你总得给我理由。”
“硬是要解释的话,为了落语。”
美代吉猛地挣开爱人的怀抱,狠狠抓住他的襟口,攥得指节发白,精致艺妓妆容的脸被哀戚和愤恨所扭曲,优雅丧尽狼狈不堪地吼叫着狠话:
“好,为了落语,我放你走。你真是可恨呐!我们以后再见,就是在地狱啦!”
理所当然地从此他们分手了,美代吉失踪,八云的寄席也并不会因为美代吉的缺席而少人参与。
只是在他寄席上缺失的那一缕能让他振奋起来的女人香,自那以后再也感觉不到了。
遗憾吗?当然。所以八云也一直在找她……还有那个一直不着四六的师兄。
他们后来的再见,当然不是在地狱当中。八云还是找到了美代吉,还有他失踪已久的师兄,他没想到这二人竟结为连理,还有了一个对落语有着天赋的女儿。
“妈妈讨厌爸爸说落语,也不准爸爸出去靠落语赚钱,可爸爸讨厌普通的工作。”
“是吗……?”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美代吉还记得八云曾经对她情深意切的话,只是八云早已放下。此时即使八云对她虽有旧情,亦是早已不复当年。
TBC(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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